風土誌－讀書樂 - 澎湖

風土誌－讀書樂
2010-03-23 中國時報 【張詠婕／文】

　▲山水糕餅老師傅江漢伯的藏書上，畫滿了硃砂筆記。◎張詠婕/攝影


　▲瓦硐溪泉丈公年近八十，平日以讀書為樂。◎張詠婕/攝影


　▲澎湖處處聞得墨寶書香，圖為鎮海福安宮。◎張詠婕/攝影


　▲澎湖女人巡海耕山積攢錢糧，為讓孩兒讀書出頭天。◎張詠婕/攝影

　澎湖群島雖地處僻野，自古以來卻極重文風教育；島上的女人家在山間海巔撿拾螺貝，
生活環境再怎麼艱辛，也要努力攢積錢糧，讓孩子們都能讀書出頭天。村落的廟堂聯對、
古厝庭聯，處處顯露古風文采，各地都有漢文先生傳下的文風遺墨，處處聞得書香，即使
是荒野間的一個老討海人，或是在園裡採拾土豆的老農，能開口引用古文章句的長者比比
皆是。

　前陣子專程去了趟台北，為扶輪社做一場專題演講。在例行的午間餐會中，社長一邊用
餐，一邊閱讀節目單，當他看到了我的演講主題，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然後委婉地以一
種耐人尋味的口吻與眼神，暗示我最好能將講題做變更：「妳的攝影經歷那麼豐富，又得
過那麼多獎，妳拍的照片應該很漂亮，可以為我們講點旅遊經驗，或者為我們介紹澎湖。
妳們澎湖漂亮的風景那麼多，不是嗎？」正要享用午餐的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勉強擠出笑容，「可以啊！但這是貴社節目委員事先選定安排的主題，臨時變更對社員來
說會很奇怪吧？！」

　「我們社裡的會員大多上了年紀，到了這種年齡，讀書對我們來說很痛苦，一翻開書，
眼睛都花了。妳講『讀書』這樣的題目，會員一定都會打瞌睡！把題目改了吧！讓我們看
一些漂亮的照片比較好。」

　社長的態度與口氣從溫和轉趨強硬，舉著刀叉的我愣在白色餐盤前，腦中一片空白，眼
前滿桌美食佳餚，小牛肉和生菜蝦鬆的滋味都模糊了，高腳杯裡的紅酒也失去了誘人的光
澤。好不容易有機會上來台北，可以坐在鋪著白色桌巾的餐桌上享用高級大飯店的自助餐
，這下子……心思交混著一張張所謂的漂亮風景照片，以及一本本的書籍封面，匆匆以半
杯黑咖啡結束了午餐。

　「好吧，就順隨社長的建議，秀出漂亮的澎湖風景，反正電腦檔案裡照片多的是！」步
上講台前，心情還一直在游移在書本與風景間。直到手中握緊滑鼠瞬間，我再度改變了主
意；我聽從內心的聲音，隨即將簡報作為結尾的畫面挪到前頭，開始了「讀書樂」講題。


　澎湖雖小 文風鼎盛

　「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年好學，如日中天，老而好學，如秉燭之明，秉燭之明，
孰與昧行乎。」黑底白字的文言詩句隨著主題頁之後展開，我一邊誦讀，一邊講解「少年
讀書，如同朝陽般，活力充滿，前途無可限量；壯年讀書，如日正當中，氣勁十足；老年
讀書，眼衰力竭，如燭光幽微不明，雖暗，但也好過那盲眼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這是春秋時代，師曠為勉勵七十歲的晉文公，所講述的一段勤學嘉言。」

　台下一群衣著翩翩，事業有成的商界人士，跟隨著我的簡報圖片與文字，閱讀著我生命
中的讀書行旅，童年時代的《台灣民間故事》……；少年時代《節日的故事》……；中學
時代的《神話和傳說》、《梵谷》……；二十多歲的《撒哈拉沙漠》、《求生手冊》、《
ECHO》、《故都鄉情》、《布列松》、《尤金史密斯》、《安瑟亞當斯》……；三十多歲
的《羅丹日記擇抄》、《畢卡索》、《金剛經》……；四十歲之後的《詩經》、《歸去來
兮》、《赤壁賦》、《漢字王國》、《飲食之旅》、《古琴》……在光影文字交織的畫面
中穿梭古今中外。原本抱著即使大家都睡光了也要講下去的無奈心情，直到結束燈光亮起
，現場一片掌聲。看到社長臉上綻放著愉悅的笑容，我的心也才稍稍輕鬆了起來。

　其實，年輕時候的我一點也不愛讀書，天性奔動如野馬的我，對於從小被教育要多讀書
才有前途這樣的觀念更是厭煩至極。以前的我也和社長一樣，一直以為澎湖只有美麗的風
景，也一直以為討海與農耕才是澎湖在地人的生活重心所在。會讀書的人都功成名就，到
台灣發展去了，不會讀書的，只好留下來學耕作討海。在我過去的概念裡，讀書與勞動是
兩回事，似乎未曾真實存在於澎湖人的日常生活中。

　而真正打從內心開始歡喜讀書，已經是四十歲以後的事了。那一年初春，在老家山水觀
看江漢伯以毛筆沾染紅花米彩繪上元龜，閒閒問起元宵節由來，老師傅順口朗誦了一句：
「火樹銀花，指元宵燈火之輝煌，星橋鐵鎖開，謂元夕金吾之不禁。」，隨即從餅櫃上取
出《瓊林》，泛黃的封面雖陳舊卻潔淨平整，翻開內頁，硃砂墨紅的標讀記號與眉批遍佈
。糕餅師傅的愛書像是一把木槌，把我從傲慢無知的偏見中點醒，從此，再也不敢輕忽小
看島上的任何一個老人家。

　八旬丈公　深藏不露

　從那時候開始，我認真思索讀書的價值與生活的意義，也漸漸理解澎湖群島雖地處僻野
，自古以來卻極重文風教育；島上的女人家在山間海巔撿拾螺貝，生活環境再怎麼艱辛，
也要努力攢積錢糧，讓孩子們都能讀書出頭天。村落的廟堂聯對、古厝庭聯，處處顯露古
風文采，各地都有漢文先生傳下的文風遺墨，處處聞得書香，即使是荒野間的一個老討海
人，或是在園裡採拾土豆的老農，能開口引用古文章句的長者比比皆是。

　閒暇時，我喜歡去瓦硐村找溪泉丈公學讀書。丈公年近八十，身體壯碩，那是年輕時勤
於農耕漁事，長年勞動所鍛鍊出的硬朗體格；他的容顏溫和優雅，目光炯炯有神，言談之
間隱隱流露文人般的詩書氣質。丈公至今仍勤於工作，白天看顧牛隻，黃昏閱報讀書。雖
然丈公常自嘲是個拿鋤頭的人，沒讀過幾本書，但他少年時曾隨聞名澎湖的漢文先生──
方思恩讀《四書》、《瓊林》、《古文》與《尺牘》，「先生教我懂得天地人生的道裡，
讓我覺得這一生也有了價值。」丈公常常感念「恩仙」的教導。

　六十年前，丈公的少年時代，可不像我們現在物資這麼豐沛，想看甚麼書，上網電購隨
訂隨到，生活中，紙、筆、燈、便利貼等各色各樣輔助文具充斥。丈公常念念不忘，幼時
能有一小段鉛筆、一小片紙來練習寫字即已滿足。偶爾在路上撿到一片紙頭，就高興得不
得了，因為一片紙可以幫他記下先生所教句讀，隨身攜帶，就可以在討海耕作時，偷閒背
誦書句。

　惜物惜時　至老不怠

　那一代的人，從小都要幫忙父母下園耕作，想讀書識字，只能趁夜間空暇，就著豆大油
燈勉強讀書，丈公笑說，每次讀到夜半，鼻孔都被油煙薰黑，「現代人有紙有筆，燈火光
焉焉，猶毋愛讀書，真是想未通。」因經歷過艱困的年代，丈公極珍惜身邊的物資，破舊
的衣服仍會拿來當作工作服穿，就連衛生所開的藥單紙也捨不得丟棄，一張張翻面來練習
寫字，或抄寫古書典句，好讓他在等公車或候診時，能利用紙片來背誦古文。從年輕到現
在，丈公就都是以這樣惜物惜時的方法讀書。

　有一次看見丈公從「茭折（草折拼）袋」取出記有密密麻麻詩句紙片，當下，我深深體
悟「活到老，學到老」的生活實踐。丈公也曾利用夾報宣傳單的背面，寫下︰「及時當勉
勵，歲月不待人，無事只靜寤，寤起日當午，若活七十年，便算三十五。」勸勉我惜時勤
學。

　夏日，丈公喜歡穿短褲打赤膊，冬日，則是厚衣毛帽、頸裹布巾，不論冬夏，丈公總是
坐在廳門邊的小凳上，就著檐前柔和的自然天光閱讀古籍，泛黃簿頁在翻動時，散發著陣
陣書香。丈公說，讀書不必貪多，但要字字句句熟記入腹。他說，過去先生授書，一天只
授短短一、二句，好文好句要能反覆背誦，像五榖粥糜吃進肚子裡，成為身體的養分，才
能永遠隨身受用。

　「渾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下凝者為地……」丈公讀《瓊林》，
書聲朗朗、語調分明，沉浸在詩歌翰海的我，感覺幸福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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