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屆聯合文學短篇小說首獎--《龜島少年》/花柏容 - 馬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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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Quintina
at 2007-11-10T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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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里幾乎擁有一個島。「幾乎」是因為,那是一段記憶。

我在大學男生宿舍認識小里,事實上我們是同班同學。不過,我們都很少去上課,難得在
課堂上遇過,會認識是因為我們都常借住文學院宿舍。

他總是背著黑色長形皮箱,有時加上一個軍用大帆布包,裡面塞了幾件換洗衣物,那幾乎
是他全部家當。本以為他玩樂器,吹小號之類的,後來他告訴我,那是撞球桿,他賴以維
生的傢伙。

按照某位女同學的說法,他像等人招領的遊魂,常在學校附近閒晃,看起來總是若有所思
的樣子,我猜這表示他和我一樣不受歡迎。八○年代的大學校園不太平靜,校園內外經常
有各式各樣主題及規模的示威,地下傳單到處飛,甚至不時有人激動的跑進上課中的教室
向教授要求給他五分鐘時間演講、散發傳單。當時我也捲入學生運動的狂潮中,生活在所
謂同溫層的小圈圈裡,只和想法接近的朋友在一起,很少去上課,忙著「田野調查」好接
近勞苦的工農大眾、黨外人士,卻不認識班上的同學。小里跟我不一樣的是,他完全獨來
獨往,生活和大學、社團,還有同學幾近沒有交集,傳說他經常進出公館一帶的撞球間,
還有一個大他很多,有風塵味的美豔女友,有人目睹她開保時捷送他到學校,總之傳言的
大意就是他被酒店小姐包養,這變成大家對他唯一的認識,包括我。

宿舍總是有空床位,外號圖書館之怪的同學大叔,不管平時或假日,每天晚上十點以前一
定會固定在文學院圖書館同一張椅子上看書,所以白天我常借住他的房間,晚上再去雜誌
社上班,有時候我也睡在雜誌社圖書室,最靠裡面的書架通道間擺了一張行軍床,兩邊當
然都是安靜的書。

小里居無定所,他對睡在雜誌社圖書室很有興趣。有次我們在學校側門遇到,他問我能不
能讓他在圖書室借住幾天,因為那一陣子他常住在MTV包廂,醒的時候走到大廳挑幾部片
,叫個簡餐,然後看片看到睡著,分不清楚那樣過了幾天。當時街上到處是包廂式MTV,
小里每隔幾天就換一家,我問他為什麼不去租房子,他說他以前試過,但總是遇到令人討
厭的房東,後來連租房子這件事都讓他討厭。於是我帶他到雜誌社,假裝他是來幫忙校稿
的,他就在圖書室住了幾天,總編輯在的時候我就拿稿子給他作作樣子,我和小里就這樣
有了交情。

有一次我睡在大叔床位,醒來時發現小里在對面一個大馬僑生的床上,後來小里起床,剛
好我們都沒什麼事,所謂沒事就是沒有非去不可的課,而大馬僑生又有即溶咖啡和一條吐
司麵包,他說了一些他的事,關於他如何一個人到台灣生活,來自馬祖芹嶼的故事。



小里八歲開始打撞球,教他的人是把他帶大的阿媽。阿媽只是個平凡的漁村主婦,並不是
什麼選手出身的。她一生沒離開過馬祖,丈夫死後她把住家改成雜貨店,兼做洗衣、小吃
,店的中央還擺了二座撞球檯,角落另有四座電動玩具機台,做駐軍的生意。

阿媽終年戴一頂棗紅色的毛線帽,沒人看過她拿下來。「一個戴著紅色毛線帽的石頭超人
。」這是小里的說法,阿媽個性堅強、固執,眼睛看人的時候銳利帶點狡猾,好像總是在
說少來騙人,就像他們的村子裡的房子,面海依山而建,都以花崗岩石頭砌成,早年為了
防範海盜同時抵擋強大的東北季風,門窗開口又高又小,一副防備十足的樣子。

小里的爸媽就像大多數的馬祖居民,選擇移居到台灣發展,但他們到台灣沒多久,卻雙雙
死於車禍,當時小里八歲,阿媽變成他唯一的親人。

爸媽過世後,一個住在台灣的表叔把他送回馬祖北竿芹壁村阿媽家。阿媽的家在山坡上,
面前是一座白淨的沙灘,他還看到離岸大約一百公尺有一個小島,是一塊看起來比籃球場
大一點,形狀顏色像奶酥麵包的花崗岩,阿媽說那是芹嶼,當地也有人叫龜島,小里選擇
叫它龜島。她拉著他的手沿山坡石梯而上,一邊走他一邊望著龜島,果然很像一塊麵包浮
在平靜無浪的海灣裡,那時候他就很想游過海灣,游到龜島。

聽阿媽說,環抱龜島的海灣從前叫鏡海,也叫浪澳,因為海灣是浪停靠的港。很久以前游
來一隻大海龜,覺得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尤其海灣很美,沙灘又舒服,就住了下來。唯一
的缺點是浪太大太吵,而且會把沙子都捲走,所以牠就變成芹嶼,把風浪都擋在外海,於
是產生了永遠像在晴天無風的日子,美麗如鏡的鏡海。

這故事促使小里急著學會游泳,九歲那年夏天,他第一次游到龜島,還畫了一張粉筆畫作
為紀念,他興奮的拿到學校給同學看,宣布龜島是他的領土,沒想到不知哪位同學去告狀
,老師緊張的跑來家裡找阿媽,說那樣很危險,而且防區指揮部要是知道就麻煩了,當時
馬祖還實施軍事戒嚴,海邊都有海防駐守,一般平民不能任意出海,甚至下水游泳。結果
阿媽說:

「你是擔心危險,還是麻煩?」

阿媽根本不管什麼軍事戒嚴,更不管小里游到龜島的事。小里第一次游到龜島的時候,他
看到站在岬角山頭上的哨兵望向他的位置,卻沒任何表示,從此對他來說,戒嚴解除了。
後來他經常游泳到那裡,尤其盛夏的傍晚,躺在被太陽曬過的龜島很舒服,溫熱的觸感就
像剛烤好的麵包。

小里十歲時,他的私人領土龜島來了第一個客人。有一天小里在海灣裡游了幾趟後,躺在
龜島曬太陽的時候,出現一個抱著籃球的光頭男子。小里的眼睛忍不住在他的頭和籃球之
間瞟來瞟去,因為光頭男子的頭又圓又大,身上只穿一件黑色短褲,五官長得奇特,小里
覺得他的臉很像布袋戲裡的人物。男子看到小里,劈頭就問他:「這是哪裡?」小里回答
:「龜島。」男子顯然沒聽過馬祖有龜島,他又問:「龜島是大陸嗎?」小里不明所以,
天真的說:「龜島是我的。」小里又問他:「你要去大陸嗎?大陸很遠哦。」

光頭男子失神的說:「我要投誠……」

後來岸上來了一堆憲警,憲警還大費功夫借來橡皮艇,把光頭男子接到岸上。原來光頭男
子是個逃兵,他從部隊文康室偷了一顆籃球,抱著球跳下海試圖從南竿游到對岸中國,結
果海流把他帶到北竿,他不知道,還以為自己成功了,上了岸一直對人說他要投誠,結果
聽說他並沒被槍斃,只是有當不完的兵。

小里總是一個人在龜島逗留,有時甚至一整天,島上還藏了一個士兵送他的彈藥箱,裡面
放了爸媽的照片、初中同班女生給他的情書、撿到的機槍彈殼。剛上初中的時候,他的同
學細管跟爸爸駕著小漁船經過,細管看到他坐在島上,揮手招呼,叫他爸爸放慢船速,說
著飛身躍進海裡,游到島上問他在那裡幹嘛,從此細管變成他唯一的朋友。不過,對他來
說,龜島並不是隨時可以和朋友分享的,即使細管也是。有一次細管找不到他,自己游到
島上看看,發現他躺在那裡發呆,小里對他的出現很冷淡,沉默不說話,細管看他悶不吭
聲,又跳進海裡游走。小里不太解釋自己。他知道自己很麻煩。有時候他只想一個人,雖
然一個人的時候,又偶爾會矛盾,覺得自己寂寞得快枯萎。

關於同班女生的情書,小里想了幾天才回信,因為他不知要寫什麼。他邀那女生到芹壁海
邊,女生答應了。小里帶她去他家打撞球,吃冰,後來小里提議去海邊。到了海邊女生卻
因為太陽大又沒地方躲,又覺得海邊沒什麼好玩的,於是想去塘歧鎮上。小里又提議一起
游到龜島,那女生不願意,說她沒帶泳衣。小里說幹嘛要泳衣。於是小里自己游到龜島,
女生悻悻然回家。結果小里在龜島上面睡著了,醒時突然發現自己陷入濃稠的黑暗中,分
不清天空、海面,甚至失去身在何處的確認感。忽然,頭頂上好像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無數
星火般的紅色光點,朝著同一個方向疾奔而去,等到視力恢復空間感,他才發現那些光點
是從地面向天空飛射,緊接著震耳欲聾的砲擊巨響此起彼落,地表彷如輕微搖晃的果凍。


那晚馬祖防空火砲射擊演習,南北竿還有鄰近的附屬島嶼實施燈火管制,數百門高射砲、
機槍朝天齊射。當砲擊結束,紅色光點完全消失在夜空中,聽覺慢慢從混濁無聲的阻塞感
中恢復,他感覺被令人窒息的靜寂侵襲,黑暗似乎更深了,雙手不自覺的用力抓著突起的
岩塊,堅實的觸感讓他稍微放心,他彷彿想確認,還有龜島可以依靠。過了很久,他聽到
海潮低語般的聲音,輕輕拍打著龜島,把他從震懾和恐懼中喚醒。小里說那些光點一直殘
存在他腦中,好像一群泛著紅光的魚,無聲的探測黑暗的深度。



很多時候小里會游到龜島,是因為他惹阿媽生氣,譬如說有次阿媽叫他修屋頂,他卻不小
心用石頭把自家的屋頂砸出一個大洞,而且剛好那幾天一直下雨。於是阿媽抄起船槳般粗
的木棍追他,他一路跑下石階逃向沙灘跳下海,游到龜島,因為阿媽不會游泳。

高二暑假剛開始的某個星期六,一如以往,他爬上龜島,望著阿媽佇足在山腰石階上,遠
遠可以聽到她的咒罵聲回響。一會,阿媽無可奈何的拄著木棍往回走,有時還心有不甘的
回頭補罵幾句他聽不懂的古老土話,他有些後悔,同時心裡卻有另一股衝動,他突然扯嗓
大聲叫喚著「依嬤……依嬤」,小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大喊大叫,也許是討好求饒的心
態,也許是因為他常莫名其妙的幻想阿媽跳下海追到龜島,沒想到她卻那麼快放棄,讓他
很失望。

阿媽完全不理他,自顧自踩著石階上山。小里覺得自己很無聊,他坐下來看著無人的沙灘
,潮水像打瞌睡的眼皮,懶懶的撫弄著沙岸。他第一次注意到,阿媽幾乎追不上他了,就
像一部沒有油門,也沒煞車的車子放在險降坡道上,對地心引力完全無法抗拒,只是一路
下滑。仔細一想,阿媽很久沒追到沙灘了,他突然意識到「阿媽老了」這件事。

他望著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建在山坡上的村子,房子、矮牆、階梯,都是一塊一塊的花崗
岩砌的,屋頂瓦片也用石頭壓著。村子到處可見「消滅萬惡共匪」、「反共抗俄殺朱拔毛
」諸如此類以水泥刻製,再塗上鮮豔油漆的政治標語,那些充滿肅殺意味的口號雖然過時
了,卻像不失魔力的圖章,把芹壁封印在某種時空氣氛裡。以前全村有幾十戶人家,大約
十五年前,還有十來戶,現在剩下一戶,人口兩個,小里和他阿媽,接近半數的房子毀壞
,完好的則用木板把門窗釘死,呈現封存的狀態,好像主人有一天還會回來。在他印象中
,雖然也見過、認識以前一些其他同村的人,可是,一部分的臉孔他不記得名字,一些名
字的臉孔要不是模糊不清,就是找不到。好像從一開始,這個村子裡,就只有阿媽和他。


小里會被阿媽追,是因為星期六早上他應該留在家裡幫忙,但是他卻和已經變成高中同學
的細管去港口看戰車,細管聽說北竿指揮部要接運十幾輛坦克,島上不少聽到風聲的人也
都趕去湊熱鬧,因為北竿從未出現這種東西。等了快兩個鐘頭,人聲沸騰中,戰車登陸艦
才緩緩打開船頭,放下閘門,第一輛戰車的排氣管猛然噴出黑煙,向前衝出了一公尺又急
煞車,差點撞到在它面前指揮的士兵,身為軍事迷的細管很不屑的說原來是M41,台灣不
要的爛車。細管住在塘歧,暑假過後,他就要轉學去台灣。細管本來不想,直到他爸媽答
應若他願意,到台灣可以轉到職業學校,念他想念的汽車科。這誘因對細管就像鰤子魚之
於鮪魚,一用就上鉤了,他爸還說,讀汽車科就應該去台灣,台灣沒別的,就車多。

小里全身濕透著,幸好中午太陽露臉,海水雖然冰冰的,也不怎麼冷。他看到從附近據點
出來放假的士兵,三三兩兩走向他家。一會兒阿媽從公共浴室走出來,進了雜貨店,沒多
久又走出來,後面跟著一個士兵,顯然是洗澡的客人。

很久以前對面那戶人家離開村子的時候,阿媽把它租下來,變成一家公共浴室。阿媽已經
七十歲,除了個子有縮小的傾向,身體看不出有什麼問題,假日士兵來公共浴室洗澡,她
便拉出幾乎和消防隊救火用一樣粗的橡膠水管,幫客人注水,她拖著水管走到浴室門口,
把水龍噴頭靠在腰間,身子一沉擺個拉弓步,噴頭開關旋鈕一開,帶著強力水壓的熱水激
射而出,不到五秒即注滿浴缸。當水噴出的那一剎那,她的身體竟晃也不晃一下,在小里
看來,她簡直可以當消防隊。

他等著。等客人多到阿媽一個人能應付的極限,沒時間找他算帳,他便一個箭步飛身跳下
海,游回沙灘。果然當他出現在澡室門口,阿媽只是瞪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就把水管塞
給他,閃身走開忙她自己的。

下午變得悶熱,沒什麼客人,最後一批用餐客人走了以後,兩個士兵走進來打撞球,小里
看著他們打球,心想這兩個打得不錯,不過應該不是阿媽的對手,他往門口瞄阿媽一眼,
她坐在矮凳上,對著門外發呆。他走進廚房弄吃的,看鍋底還剩一些紅糟炒飯,知道是阿
媽留給他的,便端著炒飯走到屋外找個蔭涼的地方吃。

「早上去哪?」

「去港口看戰車。」

「戰車?」阿媽好像戰爭片裡突然看到坦克冒出來的步兵,臉都垮了。

她沉默了一會。

「這倒好,戰車不用放假吃飯洗澡。」

接下來只聽到士兵沉悶無節奏感的擊球聲響,小里回頭看了一下,阿媽已經不在門口的矮
凳上。

村民走光了,北竿駐軍越來越少,來的是不必吃喝消費的戰車,阿媽大概對生意沒什麼指
望了,因此心情不好。以前阿媽總會注意哪個士兵球打得不錯,有時還會主動問人家要不
要賭一局,賺一點外快。阿媽最厲害的不是擁有消防隊的實力,而是她的撞球技術。她在
島上部隊間小有名氣,喜歡放假時敲桿順便賭幾把的士兵,都知道北竿有個阿媽店,阿媽
nine-ball很高竿。

所以阿媽和小里說好,假日待在家裡幫忙。有客人向她挑戰時,他要讓她能空出手下場,
就像摔角雙人賽,阿媽伸出手,小里要立刻出現和她換手接管雜務。平常時間,阿媽很少
管小里,他書念得好不好,她從來沒問,因為也不知從何問起。她也不擔心他交什麼樣的
朋友,在外面做什麼,事實上她是沒想到要擔心這些事,她幾乎是用照顧屋子旁那一小塊
菜園的方式對待他,只做她想得到,能理解範圍的事,基本上就是順其自然。高二學期結
束前幾天,小里的班導胡老師來家裡告訴阿媽,他建議讓小里留級一年,重念高二。

「好啊。」阿媽想都沒想。「重念的話,那應該不用再繳錢吧?」

「啊,依嬤你誤會了,要繳學費……」

「這樣喲,不能以後把高三念好,高二就算了嗎?」

「這……不太好……」

「那老師說重念就重念吧,我是覺得過去就讓它過去啦!」

「不是我說怎樣就怎樣啦……」

「那老師是想怎樣?」

「我是說……依嬤能不能多鼓勵小里,書要念好……」

「這是老師要教他的吧,我不知道要怎麼把書念好耶,怎麼教他?」

「依嬤你可以鼓勵他……」

「那我要先知道讀書有什麼好處啊,讀書有什麼好?」

那次導師回家想了好幾天,讀書到底有什麼好?包括從台灣跑來這裡教書嗎?他本來要趁
暑假回台休假,阿媽的問題讓他困擾到取消計畫,每天跑到鎮上圖書館看書,似乎想從書
本裡找到答案。小里去圖書館找他的時候,看到他坐在閱覽室垂頭盯著一本厚厚的書,好
像一隻沮喪的雞正在思考飼料的內容。後來小里告訴他,他要考大學,據說胡老師興奮的
握住他的手,好像小里救了他一命那樣激動。



因為星期六、日連續兩天不但白天生意不好,晚上也沒有偷溜出來喝酒吃消夜的軍官光顧
,於是早早關門休息。星期一小里起個大早開了店門,很識相的把飲料和冰塊裝滿冰櫃,
綁在機車後座準備去做士兵叫「小蜜蜂」的巡迴小販生意,他走到廚房發現阿媽沒做早餐
,心裡怪怪的,便上樓到阿媽房間,打開門時看到阿媽還躺在床上,身體蜷縮背對著他,
他在門口站了一會,猶豫著要不要叫她。

「店門不用開,今天休息。」

「我載冰水去跑一趟。依嬤,你不舒服嗎?」

阿媽沒回答。小里知道不用再問,阿媽從來不曾關店休息,從來不說她有什麼病痛,好像
那些與她無關。

晚上他回家,阿媽坐在餐桌,面前如常的擺了三菜一湯,吃完小里幫忙收拾乾淨,阿媽叫
他去洗澡。洗完澡走出浴室,他看到阿媽站在撞球檯旁,雙手握著球桿,眼睛望著已經排
好球的檯面,好像指揮官望著戰場沙盤般入神。

「比五盤。」

小里從來沒有認真和阿媽比過,事實上不管跟誰,有沒有賭錢,他一直用好玩的心情在打
球。雖然他有點接受考試的心情,但也想逗阿媽開心,所以刻意表現出輕鬆自若的態度,
就像平常和細管打一樣。他知道阿媽喜歡他打得好,小時候阿媽教球,總是很嚴格,好像
要訓練他當國手。阿媽做什麼事都很認真,尤其她不喜歡輸錢,撞球對她來說,是生意的
一部分。她不識字,平常也不愛多話,不會跟他說什麼你應該如何如何之類的大道理,撞
球幾乎是唯一她能教給他的東西。

小里本來手氣很順,前兩盤他以掃檯讓阿媽坐冷板凳。第三盤打七號球時,他在腰袋一個
過薄造成母球進袋,阿媽上場,輕易解決了第三盤。第四局開始他再也沒有好手氣,阿媽
還是一貫的冷靜,雙方都是守多攻少,互相製造對方的麻煩,兩人大部分時候都在解球,
想辦法碰到球。一直打到第五盤,也是同樣的情形,最後阿媽險勝。

阿媽不太笑,尤其是打球的時候。不過平常她和客人打,或和小里打,多少會說些閒話,
但那晚卻不發一語。打完球後小里感覺她心情比較輕鬆了,眼神裡又看得到幾分狡猾的意
味,少了之前的認真嚴肅,他一直覺得阿媽是用眼睛在笑的人。兩人一起收拾球檯、店面
,準備關店的時候,她有意無意的說:

「你要有贏的決心。」



他看著阿媽,那一刻他覺得她好像從一個遙遠的地方說了那句話,不像她會講的話。

不過,小里的確很少有想認真和人競爭的心情,也沒想過以後的事情,雖然在學校即使不
愛念書、功課不怎樣的學生也都把目標放在去台灣求學、工作,他卻沒想過這方面的事,
沒想過是因為,他覺得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了,幫阿媽看看店、做做小蜜蜂,沒事游到龜
島曬曬太陽、釣魚、看看小說,將來繼續這樣下去,更沒什麼不好。

隔天之後,阿媽就變了,她再也沒有天未亮就起床、整天忙著店裡的事,有時候甚至好幾
天不開店。小里想得到的是,她生病了。他知道她絕不會去醫院,沒辦法他去找衛生所的
人,衛生所派了一個醫生到家裡,阿媽突然從床上跳起來,把醫生趕出門,然後走回房裡
繼續躺在床上。

他感覺到有個東西正在一絲一絲的,又極快速的吸走阿媽的生命,她的身體每天都在縮小
。阿媽總是躺在床上背對著他,不願意讓小里看見她。小里能做的只有坐在床邊陪著她,
他知道阿媽在等,她還是一樣穿著黑色薄棉襖,只是看起來不像穿著,而是躲在裡面,像
受驚的狐←,縮進洞穴裡,並且一步一步後退,不斷向洞的深處縮進去。

一個多月後,阿媽過世。醫生說她肚子有個很大的瘤,真是不可思議,幾乎和她的胃一樣
大,應該有好幾年了,她竟然可以默默忍耐那麼久。但是,在小里看來,阿媽似乎沒有受
到太多痛苦的折磨。

受阿媽的影響,對醫生講的話,小里半信半疑,直覺阿媽不是單純的忍耐,而是她更頑固
。他問醫生一個奇怪的問題。

「我可以看嗎?」

「看什麼?」

「阿媽身體那顆瘤。」

醫生沒遇過這種要求,他以為小里想看X光片。結果小里想的是,真正的,看看那顆瘤。
他終究沒看到。醫生說要拿X光片給他,他說不用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想它應該是墨綠色的,看起來狡猾又頑固。
在小里印象裡,爸媽的死是在一條他沒去過的高速公路上,突然被死神攫走了。
而阿媽在他眼前,一點一滴的離去。



在阿媽生命最後一刻,他在她身邊。一天早上小里送早餐進去她房間,發現她自己換了一
套衣服,一樣的黑色,頭上還是原來的毛線帽,維持原來背對門的姿勢躺著,沒有發出任
何聲響,前一天的晚餐也沒動過。

她知道小里進來,過了一會,她抬起手,停在半空中,又緩緩放下。他直覺阿媽在道別。


小里說,那一刻他硬是憋著不敢哭,怕嚇到阿媽。

他走到靠窗的床邊,早上的微光斜映在床頭上方牆的一角,他望著阿媽的臉,既熟悉又陌
生,就像聽說阿媽打輸球那樣陌生的感覺。

阿媽終於輸了,就是那麼回事。

他不想描述她的臉,因為那讓他感覺出賣了她。

葬禮過後那天,他帶著阿媽的骨灰和牌位回到家,等一些遠親故鄰走了,小里把阿媽移放
在撞球檯上,他覺得她會喜歡那裡。



阿媽死後,小里如常的開店,沒客人時就騎摩托車當小蜜蜂,一個表叔來找過他,問他願
不願意搬到鎮上和他住,細管也從台灣跑來,叫他搬去跟他住,他爸媽很歡迎。小里告訴
他們讓他想一想。

他需要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麼辦,在他想到之前,他能確定的是他還不想離開芹壁。

因為店生意每下愈況,小里大部分時間在做小蜜蜂。一天,他騎著摩托車到一個訓練基地
外駐留,賣了二十幾瓶飲料,聽士兵說,他們整連來測驗五百障礙,可是他卻只看到一個
半排的人。一些士兵跟他攀談,話題都圍繞著「等待」,有人在等破冬,有人在等破百,
大家都在等退伍,數日子,小里心想馬祖真是一個出產各式各樣等待的地方。譬如假日一
大早,鎮上公共電話前就可以看到士兵大排長龍,花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的時間排隊,只
為打一通電話給台灣的家人或女友;為了打發時間在美容院門口排隊,等著做臉,小里訝
異當兵的男生居然需要做臉,他想到那些士兵可能前一刻才在跑五百障礙、在戰壕泥地裡
打滾,下一刻他們躺在那裡臉上敷面膜、貼著小黃瓜,真是滑稽的對比。

小里也在等待,只是他不清楚等待的目標。後來他騎車到別的地方找生意做,在一條戰備
道路遇到一群在路旁構工的士兵,他把車停在樹蔭下,一個拿圓鍬不知在挖什麼的士兵看
到他便對著山下樹林大喊小蜜峰來了,過了一會,兩個把平頭理成接近光頭的新兵跑過來
買飲料,兩個都穿著陸軍發的草綠內衣和黑色短褲,全身沾滿水泥。



買了飲料士兵趕忙的以小跑步衝下一條斜坡,小里好奇的跟著他們走到斜坡,斜坡盡頭隱
身在樹林裡有一個可容納數百人的集合場,周圍幾間營舍,場上十幾個士兵有的攪拌水泥
和海沙,有的提水,兩個人負責把攪拌好的水泥灌進一個木頭釘製的模子,另外兩個人則
把模子抬走,在幾步遠的地方,快速的把模子翻轉、放在地上,然後抽出模子。

小里望著士兵們默默的在空地上製造一塊又一塊、一排排多得數不清的日字空心磚,彷彿
是一種永恆的運動。那樣的景象讓他看傻了,心裡模糊感覺到什麼,眼前有好多日子等著
數,等著被消化,他想原來當兵是這種感覺,等待是這種感覺。

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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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日

那天下午稍晚發生另一件事,他被毛毛蟲咬了,結果晚上發高燒。他胡亂吞了之前沒吃完
的感冒藥,也沒去看醫生,這點他倒是跟阿媽滿像的。他幫據點的人買檳榔,等的那個人
一直沒出現,就拿出跟圖書館借的《槍手狄克》,坐在樹下看,看著看著,眼睛餘光察覺
有什麼異狀,一抬頭,眼前出現陌生的景象,無數銀絲從樹葉間垂下,滲透樹的陽光把它
們照得閃閃發亮,銀絲的盡頭是一隻一隻的毛毛蟲,像空降傘兵從天而降,小里低頭一看
,地上也爬滿朝同一個方向前進的毛毛蟲,好像要趕赴一個神祕的地點,執行蛻變的任務
。他納悶著,夏天都快過完了,這些是遲到的毛毛蟲嗎?

回家後他開始發燒,意識模糊間一直想著蛻變的事。他躺在床上,既昏迷又清醒,懷疑自
己為什麼還能想那些事,那些毛毛蟲一直在腦海中爬著,他想到自己可能孤獨的死去,想
到Peter Parker被蜘蛛咬了變成蜘蛛人,想到槍手狄克一生被一顆子彈改變,不斷有片段
式的想法跳進他的意識裡,他沒辦法阻止它們,腦子裡好像有一台果汁機,所有的東西都
在裡面搗碎、攪拌、旋轉著。



有一刻,他好像聽到巨大的聲響逼近,就在屋頂上方,接下來他看到一架直升機在樹梢高
度盤旋,旋翼捲起強大的氣流,閃爍著詭異的陰影。阿媽坐在直升機,探出身對他招手,
不確定是叫他過去,還是跟他說再見,他想說什麼,卻失去語言,所有的言語都被直升機
旋翼捲走,阿媽對著他笑,那彷彿是他僅有的……然後他好像知道自己在作夢,看著自己
作夢,既不想離開那個夢,又擔心夢會吞噬他。清晨他驚醒過來,像好不容易翻過一道高
牆,全身大汗淋漓,夢好像全化為水,燒退了,他像從夢境逃了出來,對此驚訝不已。接
近中午時細管來找他,說他要回台灣了。小里一邊和他聊天,手上也沒閒著。他剛忙完菜
園的事,進屋準備煮飯洗菜。

「澡堂關了?」

「嗯,一個人沒辦法。」

「依嬤把你訓練得很好。阿兵哥沒什麼抱怨吧?」

「沒得抱怨,我還輸錢給他們。」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的確是。」

「依嬤真的沒輸過?」

「就我所知,沒有。不過,就算有她也不會講。」

細管說他們還沒一起做過一件事,喝啤酒。小里說他以老闆的身分請他。

「沒想到芹壁最後一個人居然是個高中生。」細管說。

「是啊,要是海盜來,我代表本村熱烈歡迎他們。」

他去找表叔,說他想一個人住在依嬤家,明年去台灣考大學。不過他心裡卻自問,為什麼
他要去上大學?那似乎只是一個告訴別人他要離開的理由。後來他想一想,他快十八歲了
,不上大學的話就要去服兵役,他不想這麼快回到軍營,因為他可以說是在軍營裡長大的




高三學期開始後,雜貨店只做假日生意,事實上平常也沒什麼生意,其他的時間他努力用
功,好像騎馬追趕火車的西部牛仔,把國中和高中的進度補回來。

就這樣,小里一個人在芹壁生活了一年,一個人做著以前阿媽做的事,包括學會和市場小
販討價還價及照顧那一小片菜園,有時候他還會巡視全村,做些打掃整理修繕的工作。他
決定在離開之前,盡他所能讓芹壁還保有一些活力,也許,這是他想念阿媽的方式,也只
有這樣,他才能累積足夠的勇氣離開。

一年後,他學其他早先離開的村民,用木板把所有門窗封起來,家裡的一切保持原狀。帶
著隨身行李走到海邊公路,他在靠海的石牆圍籬停了一下,望著龜島,那一刻他清晰的意
識到,從此只有他一個人了,除此之外關於以後的人生則是一片模糊。他只知道他再也不
會回來,那時他還不知道,他一輩子都沒有真正離開。



關於包養的傳聞,小里覺得很好笑。

「人們要是決定討厭某個人,就會找到那個人為什麼被討厭的理由,就算不是真的。」小
里說。

保時捷是細管修車客人的,女朋友則是細管的。他說可惜傳言不是真的,細管混得比他好
太多。

小里曾經問過細管,他是不是一個沒用的傢伙?

「不是沒用,你只是討厭的事情太多,喜歡的事情太少。」

「那怎麼辦?」

「就是把討厭的事變少一點,至少變得可以接受。」

阿媽過世後,他覺得自己長大了一點,一如細管說的,把討厭的事變得可以接受,雖然談
不上明顯的規模。



「我好像一直悶在什麼東西裡面,沒有發芽。」

「因為你是烏龜變的島。」我說。

從我和小里認識開始,他就是一個無法聯絡的朋友,因為他沒有電話、住址,我們之間的
來往全靠遇見,在大學校園裡或附近街上某個地方遇見。我猜我們所以能成為朋友,是因
為我們很像。

小里,我,各自在海裡漫游,偶爾遇到了,兩個人便停下來聊一會,然後又各自游開,回
到自己的島。

大學畢業後,我再也沒遇見他。畢業後某一年,我回學校申請畢業證書,辦完事我繞到文
學院,沒想到在文圖見到大叔,他依然每天在同一張椅子上看書。

我留了電話、住址給他,期待小里和我一樣好奇,有一天會跑進文圖看看大叔是不是還在
那裡。

小里跟我提過,他常想起一個人在龜島的日子,有時候很想拋開一切,回到那裡,雖然他
知道那並不實際。他問我記憶到底是人生的資產,還是負擔?他搞不清楚。

我忘了是誰說過,失去是一種擁有。反過來說,擁有往往使我們失去。到底什麼是人生的
資產?負擔?誰又能搞清楚。

到台灣以後,小里總是作同一個夢。

在夢中,阿媽繼續追著他,依然戴著棗紅色毛線帽,只是看起來好像年輕一點。下一刻阿
媽追到沙灘,卻變成穿著印花泳裝在做伸展操,一樣狡猾得意的眼神盯著他,好像在說看
你往哪跑。果然,她跳下海游向龜島,泳姿是優雅的蛙式,小里既緊張又興奮,對著她大
叫:

「來啊,來啊,你來啊……」

不知為什麼,阿媽手上還是有那支船槳粗的棍子,然後兩人開始繞著龜島跑,正午的陽光
灑落鏡海熠熠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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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Comments

Doris avatar
By Doris
at 2007-11-12T03:18
大推~~~~很棒的文章
Lily avatar
By Lily
at 2007-11-13T13:00
大推 真的有感動到我

誰能告訴我永春圖書館怎麼上去= =

Olivia avatar
By Olivia
at 2007-11-10T11:31
※ 引述《eric12356 (哩公蝦?)》之銘言: : 我前幾天想說要去那邊念書 : 可我再樓下菜市場晃了一圈...... : 我找不到地方可以上去啊!!! : 旁邊有個樓梯上去 : 可上去是跳蚤市場? : 自修室....該怎麼上去啊.... : 拜託請賜教了atat tks 走錯地方囉~ 入口在你說的樓梯 ...

誰能告訴我永春圖書館怎麼上去= =

Franklin avatar
By Franklin
at 2007-11-09T23:03
我前幾天想說要去那邊念書 可我再樓下菜市場晃了一圈...... 我找不到地方可以上去啊!!! 旁邊有個樓梯上去 可上去是跳蚤市場? 自修室....該怎麼上去啊.... 拜託請賜教了atat tks - ...

請問大寮有圖書館嗎?

Quanna avatar
By Quanna
at 2007-11-09T20:58
我們有大寮圖書館呀,在進學路上,輔英也是在進學路上 ,不過要彎進小巷子,而圖書館進學校門要爬一個小山坡 有點累耶,你可以在大寮圖書館呀,校外人現在不確定可以進去 以前是可以,可試試看 ※ 引述《minging (重考)》之銘言: : 如題 : 目前正在準備國家考試,需要有一個可以安靜唸書的地方 : 不過 ...

請問大寮有圖書館嗎?

Queena avatar
By Queena
at 2007-11-09T20:17
如題 目前正在準備國家考試,需要有一個可以安靜唸書的地方 不過雖然在高雄住了快20年,但因之前均在台北讀書 對於大寮實在很不熟 想請問各位鄉民,有可以長期讀書的圖書館嗎? 輔英科大的的圖書館的圖書館版上說非輔英的學生也可進去 不知道有無人可以分享一下如何從輔英大門走道圖書館 及圖書館開放的時間如 ...

中山區行政大樓的圖書館

Lydia avatar
By Lydia
at 2007-11-08T16:31
請問中山區行政中心那邊圖書館 吃飯方便嗎 例如自助餐....之類的 想過去那邊看書 對那邊比較不熟 還有自修室會很多人嗎 謝謝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