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奈良 3 - 雲林

「咸豐三年，賴逆犯嘉義；五月初六日，大崙腳莊曾雞角聚眾應之，堡內大恐，里人陳適

均集鄉勇自固，境賴以安……事件後大崙角庄歸於塵土。」《雲林縣採訪冊》

　　記得當時你和我穿著太子龍牌的卡其制服坐在河堤邊，因為今天不是假日，再加上附

近是達官顯貴下榻的「招待所」宿舍，與身旁躲在高聳紅磚圍牆後的會社，均列為「機關

重地」，門禁森嚴。猶如走在大正八年所建立的台灣總督府廣場，隨時都有一雙雙的眼睛

直看的你。所以身後的公園，這時候並沒有那麼多人。

眼前是那座老你們將近半世紀的鐵橋，你們從不去猜測他到底是哪時候建立的，更別說他

是台灣及少見的「多重結構式」橋樑，或者是唯一一座可拆卸收縮的橋樑。你們只覺得那

是政府遷台後才搭起的。其中最能掀起你們興趣的，應該莫過於拿著筆在鐵橋上刻下你們

的大名，甚至是刻在別人很難觸及的地方，來顯示自己與別人與眾不同，愛你更深。你們

對鐵橋歷史的認知，除了刻字留名外，就剩下在尋找空白處時，發現到暴露在橋樑外的「

英國WEST WOOD公司建橋紀念碑」，和三行沒有明細記載時間由來的英文字母。
　　
　　「你應該不敢走過去吧！」

　　「誰說我不敢？」你從不知道你的臉一生氣起來，就特別的紅，就像猴子的屁股一樣

，紅滾滾的。

　　已經忘記前面再聊什麼，也忘記話題怎麼會轉到這。只記得不一溜煙的就看你跑到木

橋前。你總是這麼的好強。這木橋緊連著旁邊的鐵橋，就像小無尾熊緊緊依附在媽媽的背

上。我問你不怕嗎？你搖搖頭，但是眼睛卻泛著淚光，似乎開始後悔剛剛那樣斬金截鐵的

個性。我看著你，卻想不透有什麼台階可下。

　　「你看阿嬤她們都背著青菜，走來走去。腳踏車也在走阿！不用怕啦！而且聽說對面

很漂亮！」
　　
那天傍晚，我和你有一步沒一步的走在發出吱吱喳喳聲響的木橋上。你眼睛直楞楞的看著

前方，不敢看下面，緊緊咬著下唇，泛著淚光。你從不知道，當初沒這座木橋時，對岸的

人們要過來這邊辦事，除了走在用竹子搭建的便僑外，另一個方法就是走在鐵橋上的枕木

，一步一步「真正」踏踏實實的走著，深怕一個疏忽，整個人就成為水中的魚伴，嚴重點

海龍王還以為又有人來大鬧皇宮了。更別說便橋被夏日的洪水沖走，涉水而過的艱辛。

　　很多年後，從大人口中才知道這橋叫作「板仔橋」，是鎮上議員為了便利人們所建立

的。忽然橋上呼隆隆的的，一台掛著「斗南︱虎尾」字牌的火車，從我們身旁的鐵橋駛去

，裡面幾乎都是頂著一號髮型，三分頭和西瓜皮的學生，和一臉充滿疲倦的大人。我們站

在橋上，跟著車裡的人四眼相望，看著火車有氣無力的慢慢駛進番薯庄，就像一個大怪物

蓄勢待發的準備吞噬整個村莊。
　　
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蝦蟆也。
　　
　　如果你在早來十多餘年，或許可以在早晚上下班時間，搭這「癩蝦蟆」順風車，來往

橋的兩岸。聽說這順風車是鐵橋旁的會社為了體恤員工所設立的。但不知是對岸增產報國

的理念，貫徹在「鐵工所」裡，還是搭便車的人聞風而來。掛著「看守車」字樣的黑色中

間拉門式車廂總是擠滿了黑鴉鴉的人。很多後，聰明的會社，發現了小火車載客的經濟效

應，開始著手經營客運事業，以這小鎮為中心，向外加開斗南，北港，和西螺三鎮的的路

線。雖然早在半世紀以前，那個統治我們的國家早就已經對外開始營運，火車站旁還有穿

梭農村的自動車(客運汽車)在此設接駁站，一時火車站前好不熱鬧。民主路頭的那間保警

中隊辦公室，不就是當時盛極一時的虎尾譯嗎？
　
　　但好景不常，這時台灣經濟開始起飛，私人交通工具發達，會社逐漸走向夕陽工業，

客運事業紛紛停駛，留下的只剩下記憶中的「五分仔車」。

　　那天，我們站在堤岸看著前方掛著兩個巨大煙囪上面寫著台灣工廠字樣的廠房，和一

座不知道歷史的鐵橋，和一顆快沉入地平線的巨大火球。一副美景就在眼前，讓人不免想

起李商隱當年的詩句。

夕陽無線好，只是近黃昏。

　　但總覺得樂觀天命的你，還是覺得朱自清的詩句比較適合你。

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進黃昏

原本一路沒掉淚的妳，卻在雙腳站立在河堤上時，眼淚嘩啦啦的掉下，就像一個沒關緊的

水龍頭。你叫我不要看你，似乎不想讓我看到你如此的醜陋。一直以為妳比我還要勇敢、

好強，甚至覺得你應該是男生才對。後來我才知道，你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罩門就是懼

高。我告訴你，堤岸後一帶，包括鐵工所，似乎就是大人口中的「番薯庄」。如果這裡的

居民，三十年後仍沒有搬離此地，應該可以見證一棟棟豪華別墅的中華特區建設於此。和

二十年後讓板仔橋黯然失色，掛上禁止通行字牌的「興南大橋」。

　　時近夜色，火紅的太陽也交班了，你的淚腺也修理好了。走在剛才花將近半小時的木

橋上，你卻像吃了熊心豹子膽，一路狂奔到對岸，並不時的轉頭叫我快一點。似乎忘記有

句諺語是這樣形容這橋下的溪水，
　　
沒有兩步七，就袂過虎尾溪。
　　
　　回家前，我千交代萬囑咐的告誡你，一定不可以告訴父母你走過那條橋，畢竟橋下不

慎墜落的冤魂實在多於你所聽見的。但到橋下的魅力似乎在多年後仍然不減，依然有一堆

小朋友冒著危險跑到橋下遊玩。二十年多年後我的女兒，也和當年你一樣吃了大心丸。只

是他天真的想和我分享橋下的種種歡樂，得到的卻是一頓藤條炒肉絲。如果他知道當年我

也如此騙一個女孩走那木橋的話，應該會相當的不甘心吧！

　　記得那年，我十三歲，小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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