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上山 (柯裕棻) - 公園

三少四壯集－上山

* 2010-09-05
* 新聞速報
* 【柯裕棻】


小城的海濱近，所以我們時常往海邊跑，但有時我們也上山去。

我們真要上山就不是在城邊了，而是遠遠的到溪流的另一邊去。城邊的小山沒有明顯的逃
離感，因為它樹木修得太整齊，像個讓人隨意走走散心的公園，紅欄杆黃瓦亭，七層浮屠
塔。在我們一心想要遠走高飛的年紀裡，城邊的小山實在不夠高，不夠遠，也不夠荒涼。
而且，山雖不遠，上山還是累。

那小山有個精巧的名字叫鯉魚山。如今已經完全被小城的街道包圍，不論冬夏都懨懨的，
彷彿它被逼到這麼一個動彈不得的境地，便無法好好兒作一座山了。我記得從前它綠滾滾
，連崖壁上都長滿灌木，常有黑黑白白的山羊不知怎的飛檐走壁在那啃葉子，我從山腳下
經過，老擔心牠們咩咩滑下來。而從前它的知了那麼多，那麼吵，夏天的清晨隨處走走都
可以在石椅上抓到幾隻。

這山我們因為太近，反而不常去。但這山又是最可怖的，正因為離得近，它的災事我們聽
得最多，正如我們總是最常聽見鄰居的醜聞壞事。常有人遙遙指著說，哎有一年啊這山裡
，接這話後面的，都是災厄。事情總是發生在我們從沒去過的防空洞裡，或是山背上的哪
個壕溝，哪一棵怪樹，或者就是廁所。它又有清朝的鐵砲，日治的鳥居，國府的忠烈祠，
又有種種荒廢的軍事觀測站和雷達站，小小一山丘，龍潭虎穴機關處處，也難怪它事多。

遠方的山就沒這人世的愁慘了，它們巨大、沉默、洪荒，遠遠蒙在藍紫色的霧靄裡，底下
的平原恢弘遼闊，天風飄飄，溪川巨石磊磊，山稜線條起伏多變，憂鬱而多皺，彷彿覆著
某個遠古以來的祕密。

有時我們往北沿著海濱公路騎遠路到都蘭山。都蘭山天天相看，感覺觸手可及，但真騎起
來又分外的遠，眼看著彷彿要到了，要到了，卻怎樣也到不了，它像幻影，裊裊悠悠往後
退。濱海公路一線海灘，怒濤衝擊，蜿蜒兩旁都是純粹極致的絕美。碧海。藍天。青山。
亂石。烈日。騎久了人就開始感到昇華的暈眩，暈一陣子，不辨東西，都蘭山也就到了。

都蘭山因是聖山，開發極少，僅有少數園圃，小路陡狹，藤蔓纏繞，得牽車步行上山。若
季節對了，偶見蘭花幽然。經過潦草的菜圃、果園，有一處較平闊的空地，從這一側俯瞰
，腳下是太平洋。海上黃昏通常沒有晚霞（若有，就是赤焰滔天的颱風了），晴朗的時候
，天還大亮就見滄海月明，又薄又白，冰花似的貼在天際。四下渺無人煙，海風呼號。百
年前，原民也就是這麼站著俯視遠方經過的英國船隻吧。

每回我們上都蘭山總覺得暈。我曾與某友在山頂莫名吵了一架，下得山來兩人都怏怏，不
明所以，又拉不下臉來和解，就這樣一路恍惚往北，竟然到了東河。東河村以肉包聞名，
是花東往來必經的觀光小鎮，有個極大的超商。某友排隊買包子，我在超商裡吹冷氣胡買
各式零食。

付款時店員請我抽獎。我昏沉沉隨手一抽便想走，店員大叫：「你抽到頭獎了！」全店歡
欣鼓舞，我和某友只好當下和解，笑嘻嘻與店員道謝領獎離開。我們返回都蘭時已經天黑
了，海上明月高懸，恍如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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