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第6屆懷恩文學獎/兩代寫作組二獎:看病 - 台北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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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第六屆懷恩文學獎／兩代寫作組二獎：看病
2011/12/07

【聯合報╱楊慶堂口述‧楊淑娟執筆】

〈看病〉雖只寫了兩代，其實擴而充之，是世世代代之間的傳承，文中有細膩的觀察與體
驗，結構平穩，措辭妥切。──陳義芝

以看病聯繫兩代之間的情感，寫活了血肉人生，結構安排也見巧思，堪稱佳作。──路寒
袖

圖／何小芬

「彼時陪恁阿公去台大醫院做電療，從嘉義到台北一路坐夜車，鋪飼料袋坐在通道上，父
子二人親像乞食一般。」每當父親提起年少時陪祖父看病的往事，總是感嘆著。

近年來父親的身子如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每次返鄉總在陪他到各大醫院回診、看病
、拿藥、做復健中度過。

陪父親看病，總要一早從家中出發，約一小時的車程。抵達醫院大門，從後行李箱取出輪
椅，扶父親舉步維艱的坐上，推到大廳等候，再將車子開到地下室停妥。回大廳推父親到
檢驗室抽血、驗尿、量血壓、測血糖，將輪椅推上特製的體重計上量體重。做完所有檢測
後，擇一處臨窗寧謐的角落，取出備好的麵包和牛奶，讓從晚上進食後空腹至今，早已飢
腸轆轆的父親，好好享用一份簡易的早餐。通常這時已過九點了。

稍作歇息，再趕往下一個行程──營養諮詢室。先看過衛教影帶，營養師詳細詢問記錄平
日三餐的食物，最後依其病症給予飲食上的建議。當能吃的食物越來越少，藥越吃越多，
飲食的慾望變小，美味只能在記憶中去細品了。

收妥營養師長長的飲食守則，回到候診室，投入回診單，慢慢等待門上跳動的看診號碼逐
漸接近。通常慢性病候診間的病患，清一色是垂垂老者，由家屬或外籍看護陪診。等候時
大都是沉默的，或閉目，或兩眼茫然飄向遠處。

看診時，戴著口罩的醫生看不出臉部的表情，平靜的聲調，慣性的問答：「上次檢驗報告
的結果都還好，藥吃得如何？沒有再退化就是好現象，好！藥繼續吃，開連續處方箋，下
次再回診，先到外面等候，下一位。」

回到大廳抽號碼牌，依號繳費、領藥，直到從藥劑師手中接過大包小包各式的藥丸，總算
大功告成，這時已過中午。整個看病過程大多是漫長的等待，似乎什麼事都不必做，卻也
足夠折騰人疲累不堪。

但比起五十七、八年前，少年父親陪罹患皮膚癌的祖父，在交通不便利的年代，遠迢迢地
從南部鄉間北上台大醫院的治病之旅，動輒旬日，這半日的看病時光實在顯得微不足道。

晚年為各種慢性病所苦，加上中風後不良於行的父親，已甚少言語，平日喜歡坐在院子多
風的角落聽收音機、打盹，對於新近發生的事已迷迷糊糊，但過往的事還清清楚楚，尤其
提起英年早逝的祖父總是充滿感傷和不捨，對那段民國43、44年間父子北上治病的心酸過
程更是歷歷在目。

從鄉下到小鎮，搭客運抵達嘉義，再從嘉義火車站搭晚間七點的夜車北上。在火車還是單
軌的年代車班甚少，月台總是塞滿候車人潮。車一入站尚未停穩，許多人蜂擁而至，準備
從車門或爬車窗占座位，十七歲的父親身量還短小，無法與大人爭，常占不到位置。病中
的祖父已無法久立，父子二人就在走道鋪上飼料袋，坐在地上半睡半醒。漫漫長夜裡，冒
著蒸氣、煤煙的慢車站站都停，骨隆骨隆的車輪聲，伴著車廂中搖晃昏暗的燈光、空氣中
瀰漫的煤炭味、汗臭味，龐然巨物在漆黑的夜色中緩緩前進。

走出台北火車站已是清晨六、七點了，二人拖著疲憊的身軀，背著行囊，步行到台大醫院
圍牆外等候八點開門。累了就蹲坐在圍牆邊，街道上有許多來往的人車，「阮彼時那親像
乞食一般。」父親說到這總要搖頭嘆氣。

走入紅磚色的拱門大廳，掛號候診的漫長過程，陌生的環境、對疾病未知的恐懼，像巨大
的陰影籠罩著十七歲的父親。每次醫生總要從祖父上嘴唇硬塊處剪一小塊皮膚做化驗，害
祖父的傷口一直無法癒合，年少的父親不知如何阻止，一回想起來總心疼不已。

看診後，要照鈷六十的癌症病患安排住進中山北路的昭明村接受治療。長長的病房擺了二
十幾張床，加上躺椅上照顧的家屬，像個大雜院。住院期間三餐要自理，父親牢記醫院的
位置，深怕迷路了，到鄰近的中山市場買菜，用醫院提供的爐子煤球料理一菜一湯，平日
沒作過羹湯的他總弄得灰頭土臉，幸好其他善心的家屬，願意熱心協助他、教導他，日後
我們常在餐桌上吃到薑絲冬瓜湯、醬油冬瓜封等家常菜，都是他當年在醫院學到的。

有時未排電療的日子，祖父會帶他搭公車到木柵指南宮拜拜，那是父子難得的悠閒時光。
穿過山腳下的牌樓，沿著石階而上，兩旁有古樸的日式石雕燈亭、茂密的林蔭，走累了就
坐在涼亭或石階上歇息。祖父對收音機所發出的聲音感到新奇，常跟在帶收音機的登山者
身後，隨之走走停停。或坐聽兩旁人家流洩出的廣播節目，而久久忘神。

到指南宮上香祈福後，中餐以饅頭果腹，再循著石階下山。或許天上神衹的保佑，山下台
北盆地的美景，山間的清風林蔭，可以讓他們暫忘病痛的折磨、經濟的壓力和對未來的茫
然。這也成了父親對台北的美好記憶，念念不忘。

一年多來陸續北上的看病過程，隨著祖父病況越來越嚴重，父親陪伴的處境日漸艱辛。龐
大的醫療費用，加上醫生宣布治療無效不用再來，北上看病終告結束。癌細胞擴散、病情
惡化，一年後祖父在家中病逝，享年四十五歲。

關於在家中照料的情形，因為父親已陷入過去痛苦的記憶中，不斷地掉淚，我不忍再細問
。後來和父親分擔照顧的四叔告訴我情形，因為傷口無法癒合，潰爛蔓延到嘴巴、牙齦、
鼻子、眼睛，必須灌食、清理傷口，十八歲已成為一家之主的父親買個收音機放在病榻旁
陪伴他，或許可以陪他度過那些艱難的時刻。

醫院中每張輪椅坐著一個老病的身影，或孤單、或愁苦、或祥和。雖然面對老病的過程往
往只能獨行，旁人無法替代，但親情不離不棄的陪伴能讓人無懼無憾的迎向它，坦然等候
那個時刻的到來，就像父親對祖父的陪伴，和我望著父親逐漸老去的身影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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